講者:皮克斯動畫公司 故事分鏡師 張永翰 / 文字整理:黃詩婷
富邦文教基金會與文策院TCCF內容媒合推介會將於今年11月推出「富邦兒童獎」,號召台灣動畫團隊提案的同時,富邦孵育計畫媒合國際動畫製作公司、導入第一線動畫工作者經驗分享,策劃「兒童動畫影集製作開發與研究應用」、「動畫工作室故事開發與角色設定」兩場各為期三日、扎實培力的動畫工作坊,期待推進台灣動畫企劃完整性並走向國際。
「根據非正式統計,台灣兒童節目的自製率不到 10%,我們期待台灣有更多本土產製的量能。」兒童節目人才培育的孵育計畫邁入第五年,富邦文教基金會總幹事冷彬觀察在自製率低迷的產業現況底下,台灣兒童產業難以與國際市場接軌,孩子也缺乏接觸在地觀點的機會。計畫在第一年之後暫緩動畫開發,持續孵育兒童節目劇本,耗費四年完成《百味小廚神中元大餐》,邁向第五年的此刻,不論是文策院市場展或亞洲動畫高峰會,揭示了面向國際提案時兒童動畫之必要。
回過頭來,我們重新面對動畫,首要思考的便是對孩子產生強大吸引與認同的『好故事』與『好角色』。」因此,第二場工作坊從皮克斯(Pixar)動畫工作室發展故事的經驗與心法,邀請故事分鏡師(story artist)張永翰、角色設計師(character designer)水晶孔與動畫師(animator)謝宗穎三位在動畫製作流程(pipeline)擔任關鍵環節的藝術家,從真實案例分享產業溝通與製作的私房秘笈。
討論商業作品時,優先思考的不是賺錢,而是降低風險
「我的工作是解決故事的問題。」張永翰點出故事分鏡師的職責,沒有一本故事寶典,可以讓故事重頭到尾一次順暢完成,都是在歷經坎坷後完成一部部製作,彙整出一套工作方法的指導原則。
發展故事之前,先思考商業價值的定位。動畫成本高昂, 時常在製作時即有片長限制(皮克斯為83分鐘),公司遵循「票房最大化」思路 ,希望開發兼具簡明故事軸線的高概念(high concept)與讓角色歷經高風險(high stake)的電影,尤以喜劇、驚悚等類型深受投資方與觀眾喜愛,或者翻拍擁有固定受眾、風靡全球的小說、漫畫、電玩,期待優秀 IP 發展續作與延伸其他商業利用的可能性。
「一個有價值的 IP,可能是充滿魅力的主角、有趣的世界觀,操作了其他商業價值的延伸可能。」好萊塢目前主流的 IP 類型,包含擁有無懈可擊吸引力的主角,貫穿每部作品的「主角魅力威能型」(如《不可能的任務》);打造出一套讓觀眾歎為觀止的世界觀,讓角色與故事抽換後依然感動的「奇幻世界觀類型」(如《魔戒》);將風險降到最低、最主流發展動畫的「改編既有作品類型」(如《哈利波特》);在提案初期便推出獨特概念、充滿戲劇張力的「高概念電影類型」(如《侏羅紀公園》); 承襲怪物特定形象、以反派為賣點的「殺不死的妖魔鬼怪類型」(如《厲嬰宅》)。以《玩具總動員》整合各項類型為例,主角魅力威能的玩具胡迪,在躲開人類的視線底下動起來(高概念),與玩具朋友們的世界裡(奇幻世界觀),展開一場冒險動作、充滿樂趣的旅程(類型電影)。
電影整合各種 IP 類型,再以不同電影類型包裝行銷,獲取商業票房的成功。它可以是喜劇、冒險、動作、奇幻、歌舞、懸疑、劇情、家庭等類型,然而與電影好壞無直接相關,
各類型的交疊之處必是喜劇,「電影上映前兩三個月,迪士尼高層還在追問『拜託,可不可以再多加點笑料?』 評選會議上,投資人說出『 Oh man, you’re funny.』你幾乎就拿下一半投資。」誘發觀眾歡笑,是兌現商業獲利的鑰匙。
「不如從現在開始練習幽默,試想將『狼人』放入『理髮店』,會發生哪些好笑的事情?」永翰向大家拋出引線,「用園藝剪刀理髮!」、「剃光毛髮後發現沒穿衣服…」「髮膠定型後全身動彈不得。」「來了一位光頭理髮師,光滑油亮的頭皮像月亮,狼人忍不住獸性大發!」學員異想天開、創造一個又一個笑料。當一個奇幻(fantasy)角色走入現實生活場景,從他決定要理髮、充滿阻礙的驅車前往、停車意外遭警方拖吊,到終於踏進理髮廳、坐上理髮椅,一連串埋入笑料的時機,「No idea is a bad idea.」每個點子都是好點子,沒有想法才是壞點子, 下次寫故事時不妨稍停片刻,想想還有哪裡可以埋藏笑果。
先大膽發想,再循序漸進發展故事的潛力
認識商業製作如何獲取投資方青睞後,永翰帶著學員從常見的好萊塢動畫故事類型切入故事內容發展,歸納出數個故事樣貌。「學習後成長類型」發現「我」才是自己最大的敵人,幾乎是所有皮克斯動畫、英雄起源片的故事輪廓(如《獅子王》);開啟「一段旅程類型」,從甲地到乙地突破重重阻礙,總能帶給觀眾驚喜的橋段(如:《天外奇蹟》);還有兩位互補角色打鬧的「哥倆不好類型」(如:《腦筋急轉彎》)、「小人物大麻煩」而奮力對抗(如:《瓦力》)以及諸多成長主題「登大人」、「家庭衝突」、「夢想受阻」,與進一步改變個性上缺陷、心靈層面轉變為成人的「變形記」(如:《靈魂急轉彎》),主流動畫的故事綱要,多透過主角的決定與行動召喚觀眾認同,進而隨著情節成長與感動。
在故事商業與內容層次建立初步想像後,切入執行面的動畫電影製作流程。在不計算動畫電影在前期發展部門的醞釀期間,製作超過四年。「編劇沒有秘訣,就是一討論、一直修改直到最後一刻。」第一年編劇籌組,第二年長出故事雛形,美術與設計、電腦科技與工程加入討論,第三年人物角色、主要場景的建立,第三年後半攝影團隊引進,思考畫面配置、演出佈局,第四年才走入動畫,模擬特效與燈光,第四年後半後製與音效的整合,迎來一年全人力製作期。故事製作四年間,每三個月觀賞一次整部電影90分鐘內的 Story Reel——這個由分鏡圖稿搭配粗糙配音、配樂與音效剪輯而成的影片,這源自動畫電影製程仰賴精準的風險控管,堅守在商業營運模式底下避免大幅更動,牽引著製作成本與後續利益回收。
「進入動畫電影製作之前,必須通過皮克斯的提案流程:先在三個月內,提出三個不同主角、不同世界觀的點子。」故事發展初期,故事分鏡師加入一起腦力激盪、繪製提案所需的插圖,若其中一個點子雀屏中選,開啟下一步劇本修煉,從故事概要(summary),編劇加入架構故事大綱(outline)、進行資料蒐集與思考執行層面的處理方法(treatment),才正式走入劇本(screenplay)。劇本需開發至少兩個版本,搭配 Beat Board 以少量且資訊清晰的分鏡圖、畫出劇本大綱,讓投資方可以快速透過關鍵時刻的圖像理解故事全貌(一部動畫長片通常25張,至多70張),最後抵達圓桌朗讀劇本的時刻(table read),確認對白是否拗口、估算電影時長。
「故事提案就像是漏斗從發散的觀點逐步收攏聚焦,找出有潛力的故事點子。」從個人生活經驗獲得可信服的靈感、初略構築有趣的主角與世界觀,找到概念相似的商業成功電影增加投資方信心,最後點出喜劇笑料與非動畫不可的理由,在30分鐘內的提案會議擄獲投資方的信任,上述皆與故事主旨無直接相關,提案面向的投資更關注商業價值延伸的潛力。
創造一個讓觀眾在乎的角色、寫一部由角色驅動的故事
「故事有一個『好的主旨』不代表一定就是『好故事』。作為創作者不能停留在這個議題對社會很意義,而是先將故事說好、獲得投資方青睞才能開啟下一步。」永翰歸納歷史上偉大故事的兩大命題「生命的意義」、「愛」與「被愛」,然而不論故事傳遞的核心概念是什麼,都需透過角色的行動與經驗取代對白來推動劇情,而在經典三幕劇衝突的背後,更重要的是主角為了達成目標,可能遭逢的風險與犧牲(stake),它抓住觀眾的好奇心,隨著角色將籌碼壓在桌上、時而心驚膽跳。比如經濟弱勢的父親是否要收受賄絡同意都市更新,他可能因此失去街坊鄰居的信任、必須關閉數十年繼承的老店與自我內心的譴責,卻可以帶給妻兒更好的生活。設定好的 stake 讓觀眾站在角色立場思考,讓創作者釐清如何在第二幕挑戰主角,決定故事結局的走向。
然而,讓觀眾建立對於人物的同理,創造一個討喜的角色是更有效的方式。比如讓主角收賄的同時給予弱勢資助,平衡主角的優點和缺點,或者讓觀眾對角色不討喜的特徵產生連結與共鳴。「給你的角色一個『恐懼』與『秘密』,比如『我很害怕被他人遺忘』,角色更立體的同時,讓觀眾理解他的想法與信念。」再進一步將「角色是誰」拉出三個層次:在眾人面前,在愛人面前,獨處時的面貌。從角色說的話呈現他希望別人怎麼看待他;從角色的行為顯現他的真實樣貌。每個選擇立基於角色塑造(characterizaion),從他的主觀思考出發,堅守自己的信念、展現優缺點,也讓角色的決定主導接下來的情節與衝突,在關鍵時刻的重要選擇呼應主旨 (philosophical stake),讓觀眾參與和見證角色的思考過程 (thought process) ,關注、喜愛這個角色,進而與他站在同一陣線,最終走進戲院支持。
回過頭來,作為一位故事分鏡師,可以如何協助故事的開發與前進?分鏡腳本 (storyboard)包含故事(story)與分鏡(boarding),用一系列電影語言觀點的圖畫說故事(sequential images),包含故事性與電影技術,以最符合經濟成本的方式,透過畫面客觀評估電影故事。它提供在有限成本內,重複修改情節的可能,協助挖掘故事方向與視覺語言,控制電影時長並爲各製作部門溝通與工作建立基礎。故事分鏡師需了解人體素描、透視法(牽涉鏡頭擺位、高度與轉向)與動畫觀念,更需具備戲劇表演、電影攝影、剪接的認識,乃至於提案時說學逗唱的技巧,故事分鏡師良好的邏輯推理與溝通能力推進團隊運作,更為文字腳本的討論轉化為視覺圖像語言把關。
「畫分鏡即是執行劇本,同時也是一個溝通平台,看見故事是否流暢、討論對白的使用、構思角色表演的潛台詞(subtext)。」拿到劇本後,數個分鏡師依照自己擅長的領域(比如喜劇、感情戲、電影感營造)分工繪製不同場戲,他們像是導演的智庫,提供問題解決策略(trouble solver),但並不處理創作(creation)。於日常大量觀看電影,關閉聲音、將畫面調為黑白,思考怎麼透過分鏡敘事,讓與觀眾大腦連結最緊密的視覺層面發揮效果、堆疊情緒。故事分鏡師掌握方向盤,選擇道路、判斷方向,將故事駛向理想之地。
在幾乎所有故事都被說過一輪的當今,比起想說什麼(what),怎麼說(how)或許更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