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孩子,還是拍給孩子看?關鍵是什麼?
講者:Jan-Willem Bult    / 文字整理:黃詩婷

將兒童放置在螢幕前,不等於是以兒童為中心的作品。你需要辨別這是『關於』孩子(about children)還是『為了』孩子(for children)創作的作品。」關鍵在於作品如何與孩子互動,從影片製作流程、內容核心主旨到影像敘事方法,Jan-Willem Bult 以《阿德里安》劇集(Adriaan,2007)和《小心斧頭》短片(Careful with that Axe)為例,整理出以兒童為中心(Children in the Centre©)製作節目的共通特質,期待每次觀看影像,都能陪伴孩子成長。

以兒童為中心的創作思考

「我的名字是阿德里安,我的狗狗斑點剛過世了。」《阿德里安》劇集皆以這句話開頭,搭配紙質的動畫片頭生動地描繪心情故事。在每集九分多鐘、共五集的篇幅裡,講述五歲的阿德里安如何透過朋友特恩、父母與鄰居奶奶拉蓓絲的幫助,一步一步以自己的方式接受狗狗的死亡。

一日清晨,穿著紅色外套的阿德里安與父親來找木工師傅,希望為斑點打造一口舒適的棺材,這時師傅的兒子特恩穿著藍色工作服、抱著天竺鼠走進來,兩人四目相交,對比的角色外型與寵物生死的差距自然刻畫出來。特恩想看看斑點,也分享了自己飼養的其中一隻天竺鼠過世的消息,藉由悲傷地、隱密地資訊交換彼此信任,阿德里安才稍微敞開心胸。隔日,阿德里安一家與特恩將斑點帶到拉蓓絲的小樹林埋葬,賭氣的阿德里安不願與斑點道別,甚至反駁鼓勵他開口的特恩「你好蠢,牠明明什麼也聽不見!」無法消解自身情緒的他拋下鏟子轉身離去,特恩悄悄地跟在後方,嘟囔著自己不是笨蛋,一邊默默撿拾適合做成十字架的樹枝。良久,阿德里安終於緩緩吐露擔憂,特恩試著將十字架立起來說道「牠過世了,我父親說身體就像一座房子,而斑點已不在那。」「牠在哪?」特恩聳聳肩,這個問題沒有答案。阿德里安接手獨自將十字架立在墓上,看向天空,風輕輕吹起,樹梢隨風擺盪,導演選擇將故事停在這裡,讓風繼續吹拂、疑問在孩子心中播種。

故事從不知道如何調解自身情緒的男孩出發,透過與周遭男性角色們互動來面對情緒這個共通課題。從角色設定、妝髮造型到對白設計,一來一往的對比打開觀眾的感官,加強孩子的感受力,並讓角色坦率地表露情緒,比如第二集中,阿德里安因為父親制止,而無法將骨頭放進斑點的棺材內,他憤怒地一把抓起骨頭丟向父親,父親沒有責怪,反過來約定睡前的床邊會面,談談彼此對斑點的情感、幫阿德里安蓋上被子和解。當《芝麻街》製作團隊責怪父親沒有給予兒子溫暖擁抱時,對 Jan-Willem Bult 來說,缺乏聆聽的擁抱往往抑制孩子表達情緒的權利,而父親尊重阿德里安的感受、給予他獨處的空間,夜晚再徐徐道出自己早在阿德里安出生前便照顧著斑點,溫和談心引領情緒走過消化的時間,讓孩子每集看著阿德里安一同成長。

實際拍攝過程中,扮演阿德里安的男孩是位注意力不足過動症(ADHD)的患者,在現場必須保持非常冷靜。劇組先簽訂合約打造一個專業的工作環境,導演以非常技術性的表演指導與分鏡編排來讓男孩在螢幕前呈現完美演出,這是適合他們的合作關係。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工作方法,則是先不簽訂合約,與孩子建立輕鬆互動關係,讓演出有更多有機、即興的空間,比如側記(一)提及的 Sien van Sellingen,他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相對耗費較長時間。然而,不論位於哪一種合作光譜,劇組以兒童為中心思考,判斷哪種工作方法下可以讓孩子獲得最好的發揮,即便拍攝現場無法掌控所有事情,依然可以致力在現有條件下抵達最好的合作狀態。

從分辨作品與孩子的關係開始

顯而易見,《阿德里安》屬於為了兒童製作的作品,Jan-Willem Bult 接著選映另一部給七至十歲孩子觀賞的短片《小心斧頭》,邀請學員評估作品與孩子的關係。「鏡頭設計好特別,從遠景跳接到大特寫,營造驚悚片的氛圍,我不確定這是否適合孩子。」「沒有旁白說教,而是直接展示可能發生的意外,讓孩子自己意識到危險,我想這是以兒童為中心的作品。」「大量的主觀鏡頭呈現孩子的自主性,使我第一眼認定這是給孩子的作品,但當電影來到尾聲,拿斧頭的孩子意外受了傷,畫面向觀眾警示後果,並不像為了孩子的作品。」學員七嘴八舌,一方責備將斧頭隨意放置一旁的「父親」,一方為了孩子的勇氣感到激動與擔憂,但對於作品與孩子的關係沒有定論。

《小心斧頭》故事簡明,從一個遠景建立環境的長鏡頭開始,在一座依傍河流的小山丘裡,男孩翻過籬笆、穿過一位男子身旁、咻地跳進河裡,鏡頭跟隨他的步伐跑動,不時切入男子手中斧頭的大特寫,再回頭拍攝男孩興致高昂的眼神。有趣的是,學員自然而然將這位男子假定為男孩的父親,Jan-Willem Bult 點出這是大眾思想迪士尼化(註1)(Disneyfication)的結果,認為孩子不應該獨留野外,而是有位盡責的父親陪伴,然而我們都應先將重點放回「孩子作為主角」身上。導演善用電影語言,緩緩將鏡頭向斧頭推進,彰顯這把利刃對於懵懂孩子莫大的吸引力,在這顆充滿魅惑的鏡頭之後,又一顆跟著孩子越過籬笆的手持運鏡,下一秒,他早已高舉斧頭朝木頭砍下,俐落的蒙太奇手法,將興奮神情、銳利刀鋒、赤裸腳掌與砍伐木塊交錯剪輯在一起,但當男孩終於順利砍入木樁,一舉拔起的斧頭卻撞擊到他的額頭,搭上戲劇化的驚悚音效,迎來他倒地不起的結局。正是最後這個毫無希望、殘忍的音效設計,使得這部片只能稱為「關於孩子」的作品,即便創作者擁有再好的意圖、鋪陳打開孩子感官經驗的鏡頭設計,都沒辦法改變兒童在觀看這部片後認定這個男孩已經死去的事實,作品可以是象徵性給予孩子身體上的痛覺,但不要讓孩子失去希望。

「我們不需要完美的結局,我們需要的是一個好的角色。」《小心斧頭》雖然因為結尾編排而影響了整部作品與孩子關係,卻不可否認導演創造一個充滿魅力的角色,讓孩子經由他的視野與經驗來感受這個世界。當節目以兒童為中心思考,首要尊重孩子的自主性(autonomy),相信他們的能力與天賦,比如《小小漫遊家》(The Wanderers)讓孩子自己划船至河岸觀察鳥巢,又如Jan-Willem Bult 曾將一台洗碗機放在花園裡,請年幼的兒子拆解它,不一會兒,社區的孩子們都跑來了,Bult 拿起大攝影機靠近,解構機器到渾然忘我的他們毫不在意,專注轉開螺絲、撬開外殼,Bult 將這個讓孩子拆卸器具的點子概念化(conceptualization),在此立基點推出《小小工具箱》節目(UIT-ME-KAAR !),讓孩子盡情拆開自動咖啡機、洗衣機等大型機器,後續再將物件分類回收。「給兒童空間,而非過度保護的安全範圍。」雖然裝置可能被拆的七零八落,但這是真實探索的結果,Bult 不希望像《芝麻街》剪接完美捏塑的陶土手機,成為欺騙且否定孩子的鏡頭設計。

Jan-Willem Bult 彙整三點以兒童為中心的節目方向:相信孩子的自主性、關注孩子本身的力量與才能、為他們展現日常的美好,並提倡五個核心價值:心靈、家庭、友誼與合作、學習與技能、表達自身的權利。他製作數個紀錄短片,比如《梅爾》(Merle)十三歲女孩利用電鋸砍下大樹、將樹幹製成雕塑品的自主嘗試與突破;《茁壯》(Groeien)紀實節目拍攝孩子與父母一起播種到植物收成的日常喜悅。劇情片例裡,《阿德里安》對應兒童心靈的關照、《屠夫之女席拉》(Sia de slagersdochter)論及少女表達自我認同與面對情竇初開時和家庭的紛擾——故事講述屠夫一家搬到新城鎮,女兒席拉邂逅一位擁護動物權利的男孩,她改為吃素的決定掀起家庭風暴,與此同時秘密戀愛的危機悄然滋長,藉荒謬幽默的情節,觸及孩子成長路上面臨與家庭關係和情感變化的課題。故事豐富的角色建立不同層次(layer),在既有場景裡發展更複雜的衝突,Bult 相信只要依照敘事邏輯(order)提供線索,再試著將角色推得更遠並解決問題,作品將可以帶著孩子抵達遠方。

我們希望帶給孩子怎麼樣的作品?

「保護孩子之餘,我們也應該讓孩子獲得保護自己的工具。讓他們變得強壯,而非僅是確保他們安全無虞。」Jan-Willem Bult 總會面臨學員質疑給予孩子拆卸機器的機會、探索野外的自由,會不會導致危險與意外發生,然而,他從未刻意將孩子置於險境,而是使其跟隨自己的好奇心與勇氣,打開眼界、探索世界,當作品提供接觸這些議題的機會,讓他們從別人的經驗裡學習正確使用工具的方式、觀察可能誘發的危機,正是陪伴兒童成長的方式。Bult 再以一個藝術家提案短片《我是你的,你是我的》(Ik de jouwe, jij de mijne)為例,片中兩位對比膚色的小孩微笑向彼此靠近,當額頭靠在一起的剎那,彼此的膚色像暈染般在對方的臉上增添花紋與色彩,以簡單的視覺意象,呈現種族與膚色的嚴肅議題,「有人認為孩子無法理解象徵,但我相信這會深深影響心靈。」相較於理性上的理解,他更期待作品在孩子心中種下的影響力,伴隨他們往後歷經的人生。

 第一日工作坊的尾聲,播映來自日本公共廣告機構製作的廣告《想像・鯨魚》,片中孩子參與一堂美術課,老師邀請同學們畫下腦海裡浮現的任何事物,有人畫了皮卡丘、有人畫了鍬形蟲,男孩卻使勁地將圖畫紙塗滿黑色,一張又一張⋯⋯當老師、父母與醫師因為孩子的「異狀」感到焦慮時,他們意外發現抽屜裡的拼圖,趕緊將每一張圖拼湊起來,終於浮現男孩腦海裡偌大的黑色鯨魚。Jan-Willem Bult 相信孩子的無限潛能,「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只要把事情做對。」在推動以兒童為中心的路上,Bult 邀請學員們持續找尋合適的方式,拓展台灣兒童節目多元面貌的可能。